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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东西市(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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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

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

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

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

这首不算太好的诗后来位列《全唐诗》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个极为堂皇的题目:《帝京篇》;它还有着一个声名更为堂皇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当今的帝都长安。该怎么描述这个长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处关中盆地。东面潼关,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岭,北通渭水。这一块地山无常势,水无常形,可在这一地耸乱山川中,硬是被开辟出这横是横、竖是竖的城池来!

这城池的历史如此悠久,那是发源于黄河中上游的汉家子弟向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万里,逶迤画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权之所在。

这归属权玁狁曾窥伺过,戎狄曾谋占过。两千年呼啦啦地过去了,可这城还是汉人印制的向这土地上打下的最强硬的图章。

这印章的枢纽该就是位于它正中的皇城。

此时,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门门楼上俯瞰着这一切。

九城十二街横是横竖是竖地书写着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间,人为贵;立君牧民,为之轨则;车辙马迹,经纬四极;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铄贤圣,总统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请教请教曹阿瞒这诗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楼上的那人生得丰颐朗目,日角龙庭,年纪不过三十许,却意气饱满,目光练达。他虽说不言不动,身上自有一种龙翔凤翥的气息。

他身后侍奉的李淳风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禀道:“臣夜观天象,近日忽有南来客星直欲干犯斗牛光焰,大有势侵紫微之意。”

前面那人却把凭栏的双手撑开,揽天下如入怀抱。

望着那苍烟落照间天际的一点红,他的神态略不经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英雄?

所谓英雄,时也,命也,势也!

虬髯客已远赴海外,李靖称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阙下,张须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萧铣入朝陪侍,其余薛举、沈法兴、刘黑闼之辈更不足论,而徐世绩、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窦建德……窦建德都已伏斩多久了?

——连我都不再求当一个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这世上还有什么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风前来,是因为他昨晚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梦见,龙生九子,却遗一胎。那一胎,不喜龙身,竟蜕变为马。那马姿非骁骏,却根骨殊异。自己不知怎么动了怜惜之念,想赐之金鞍玉辔,以为抚慰。可那马却挣脱这一切,化作了一匹野马,哂笑似的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不知怎么这梦让他有些不安,所以专召李淳风前来以问征兆。

李淳风低头推算了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道:“这梦,当应在诸王子中一人身上。”

诸王子中一人?

那该是哪一个王子?

城门楼前那人在心中盘算着那些王子。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风身上,想进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风只是摇了摇头。

凭栏的人就没再追问。

李淳风以占星之术驰名天下,在他身后,他所撰写的《推背图》更是风靡数代,其竟推算至以后千余年的朝运兴衰。至宋太宗时,因为《推背图》所得之谶太过灵验,满朝文武均担心妖言惑众,所以请求禁制此书。宋太宗奸雄伟业,并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图》的十数个版本,只是各版本间,字句错讹窜乱,不出数年,搅乱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个才是《推背图》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图》的灵验,由此方告失传。

凭栏之人信任李淳风,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风自当言无不尽。所以,李淳风不说,他也就不愿再追问,可是心下已觉得安然起来。

其实他不担心。如今,一个王朝已堂皇开场。剩下的,该就只有人杰,而再无英雄了。

他转眼望向这个城池,如同望向它的过往。在它的过往,它曾有过很多名字,比如,秦的咸阳、汉的长安、隋的大兴……

可无论怎样的江山易主,这城池都不会变。

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着剧秦经过,炎汉经过,身上浸染了秦汉以来尚黑尚黄的色泽。那印是一方锈迹斑驳的玉。以凭栏人现在的这个年纪,早已不再欣赏那白如羊脂的和田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欢那经人佩戴、后埋入土里,又经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掺杂着土黄色纹路的、质地浑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汉家历史的玉。

也只有这样的玉,才可制印。

这城池,就是那样的一方印。

而这印,也曾残破,残破于五胡十六国的混乱交战;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晋交际的风流悲慨;也曾沦落,沦落为宋齐梁陈的绮靡流艳;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齐北周的野蛮彪悍。

可是,历史到最后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来,让他开国于这个长安。

他望着暮色下天地交界处那黑黄的色泽,嗓音低沉地问:“你说明日祈雨,结果可能如愿?”

李淳风微微一笑:“圣虑无忧。”

站在前面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边,他曾独面突厥数十万骑的渭水桥边——客星犯斗?那个他不担心。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有在那分合之际的裂缝里,才会挤压出所谓英雄来。

而现在,这是个黎庶的时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过就是这久旱后的甘霖吧?

长安城共有东西两市。

东市多经营丝帛、马具、纸扎、桕烛……乃至吃的用的,无所不有;西市则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珠宝奇珍。

东市与西市的商户行当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对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长安城中,无论大事小节,朝廷往往诏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与供奉,以为万民之乐。所以无论碰到上元重九,还是天子万寿,凡属节庆,两边都露出点比拼的意思。

今日天门街祈雨,朝廷就召许两市商家共同参与供奉。

据说今天要比拼的,就是“斗声”了。

天门街也叫天街,它位于朱雀门外。

朱雀门是长安皇城的正南门。当时的长安城呈扁长的长方形,天子所居的宫城位于中轴,它坐北朝南,南御百官衙属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门街以南就全属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计有九,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个小方格一个小方格地重复着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

天门街是横隔开王家与百姓的一条线。

今日,一座木楼正悬丝绘彩地矗立在天门街上。

维时大唐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到处都是一片开唐气象。

这条街忠实地表述了那个时代的气象。平日的朴素端凝像只为更好地承载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门街今日就张开了它盛大的庄严。这条街阔达百余步。长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宽阔著称,当年秦王率天策府卫伐王世充凯旋,入城的仪仗就曾走在这条宽阔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门街是快乐的,快乐得连灰尘都舞动出一片祥和来。人、马、骡、驴各自奔走,种种呼吸混杂在一起,贵人与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苏合香与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杂在有吃食香气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时的长安还是一个万国都会,碰上天门街这样热闹的日子,只见不时地有人贩卖着西域来的鹦鹉、突厥来的宝马、华彩的斗篷、孔雀石的珠宝……更无论石蜜鸾胶、锦罽羊毡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珰窄袖的胡女穿街而过。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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