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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与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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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为了一碗饭吃,气喘吁吁,心神不宁,耗费生命。萧水也是这样人,命运把他送进了笼子,他每天殚精竭虑地奔忙。

这是个冬日,天上飘着雪花。萧水一如往日,起了个大早,赶去上班。他在街边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和一杯豆浆,边走边吃。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转眼间就融化成水,他不觉得寒冷,反而感觉到些许温暖。这种温暖来自他的某种记忆。记忆模糊不堪,他来不及想,就到了地铁口。他已经吃完了馒头,把装豆浆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后,随着人流进入了地铁站。

地铁站台上挤满了上班的人。

萧水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地铁的到来,这种等待焦灼而空洞。他从少年到中年,是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如此焦灼而空洞?他不敢往前想,就像不愿意回忆那场温暖的雪,他宁愿让往事藏在心的最深处。

一个嘴巴里不停哈出浓郁大蒜味的年轻男子站在他的旁边。

萧水十分反感这种味道,他没有权利指责别人,只能忍受。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成了笼子里的人,他就开始了许多新的忍受,忍受妻子的唠叨,忍受城市的各种气味,忍受各种冷漠的目光和各色人的装腔作势,忍受工作的枯燥无味,忍受……活着就是忍受。他在忍受中,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脑海里曾经那些鲜活的念头都被埋藏和冰封。

萧水侧过脸瞥了一眼那年轻男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

他看到年轻男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让他窒息。

那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唱支山歌给你听

1982年秋天,17岁的少年萧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乡村游荡。他的高中同学,有的去上大学了,有的回学校补习了,只有他无所事事。老实巴交的父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担忧他的前途。

萧水对未来没有什么想象,他在乡村游荡的间隙,会来到小河边,对着吊在树上的沙袋,拼命地击打。筋疲力尽之后,他就躺在草地上,听着汩汩的流水声,闭上眼睛。夕阳西下之际,萧水睁开眼睛,坐起来,目光迷离地望着玫瑰色的夕阳,喉咙里滚出了歌声:

“你要唱歌(介就)来唱,

唱到(格)日头对月光(噢——)

唱到(格)麒麟对(呀)狮(呀)子,

唱到(格)金鸡(介就)对凤凰(噢——喂!)

……”

萧水从小就和爷爷学会了许多客家山歌,他也喜欢唱,山歌成了他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也因为山歌,他的命运改变了。他没有想到,在这个黄昏,有个人被他的歌声感染。那人就是来招兵的指导员杜坤。杜坤在小河边散步时被歌声吸引,来到了萧水的身边。

他对萧水说:“你唱的山歌真好听。”

萧水看着这个军人,脸红了,低下了头。

杜坤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羞涩的山野少年。萧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穿上军装,离开山清水秀而又贫困的家乡。事实就是这样,在杜坤的努力下,萧水和新兵们踏上了从军之路。在西行的列车上,萧水还在云雾之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所以,当他拿着口杯离开座位去打开水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萧水端着一杯开水朝自己的座位走的时候,竟然摔了一跤,手中的搪瓷缸飞了出去。杯子落在过道上,幸好里面的开水没有烫到自己,也没有洒在别人身上。他自己却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磕得异常疼痛。他这结实一摔,惹得新兵们哄笑起来。萧水觉得特别丢人,恨不得找个孔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粉嫩的手朝他伸过来,柔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来,起来。”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俏丽的脸蛋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萧水握住了她的手,被她拉了起来。

她叫马红,是几个女新兵中的一员。

萧水红着脸说:“谢谢你。”

马红爽朗一笑,说:“不用谢。”

萧水顾不了许多,跑过去捡起过道上的搪瓷缸,开水也不打了,急着回自己的座位。

马红突然对他说:“萧水——”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萧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下了头。

马红说:“萧水,听杜连长说,你的山歌唱得好,是不是唱支山歌给我们听呀。”

杜坤走过来,笑着对他说:“小萧,你就唱首山歌给战友们听吧。”

新兵们笑着起哄,纷纷让他唱山歌。

萧水被逼无奈,只好唱山歌,他心里对马红说,山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唱了支客家情歌: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悠婉的歌声在车厢里回荡,唱得新兵们寂静下来。他唱完后,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列车停靠在西安的时候,马红和那几个女兵下车了,听杜坤说,她们是在军部当兵,和萧水他们不一样。她们走后,萧水内心惘然若失。

难熬的时候想起温暖的雀斑脸

萧水他们被送到了地处黄土高原的新兵连。

新兵连的生活异常艰苦,紧张的训练、严肃的军规、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等让萧水产生了逃离部队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滋长。在他到部队后的第十六天的那个凌晨,他终于下决心逃走。天还没有亮,满天繁星,他在星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他没有方向感,可他坚定地认为,只要逃离部队,就可以找到车站,就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南方山地。

天在降霜。

他没有感觉到寒冷,身体还跑出了汗。他觉得自己在飞,小鸟一样飞。

天亮之后,他看到了霜。

干枯的苞米叶子上,裸露的黄土上,厚厚的一层霜。他蹲下来,哈出一口热气,伸出手,取了点粉白的霜放进嘴巴里,冰冷的晶体在他嘴里融化,他感觉到了一点甜。萧水抬头望了望迷茫的远方,心里颤抖了一下,他能逃出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吗?

答案令他失望。

阳光出来后,霜渐渐地融化。

大地上冒出氤氲的水蒸气。

这时,萧水浑身发冷。

不远处,氤氲的水蒸气中,出现了几个穿军装的人。

是他的班长带了几个老兵追上来了。班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挡住了萧水的去路,一脚踢倒他,骂道:“傻×,你能逃得掉吗?你就是逃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抓回来!”

萧水被捉回了新兵连。

回去的路上,萧水不停地颤抖,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捉他回去的班长和老兵们恼怒异常,对他不停训斥,还种种威胁,但是,当他回到新兵连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惨。相反地,那个肥头大脸的指导员和颜悦色地开导他,大道理和实在话相结合,让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

萧水没有受到严重的处理,只是得了个口头警告处分,新兵们却向他投来不屑的眼神,他躲避着那些刀锋般的眼神,内心羞愧难当。就在他被捉回来的这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来信,这封信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新兵信多,家书抵万金,那时和亲人朋友的联系只有通过信件。萧水自从离开家乡后,就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包括父母,他不知道该和父母说什么,他也没有收信的欲望,看到新兵们收到信后欣喜若狂的样子,萧水冷眼相看。

班长把一封信扔给他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谁会给他来信?

这信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拆开信之后,他呆了,竟然是马红写给他的信,信中还夹了一张马红的近照。马红在信中说:“……在列车上时,听了你唱的山歌,十分喜欢,我从小生长在城市里,没有想到还有那么动听的山歌。听杜连长说,你才17岁,比我小,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弟?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老乡,希望你好好干,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萧水看完马红的信,眼睛湿了,他把信连同照片藏了起来。

萧水内心有了变化。

他给马红回了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逃跑的事情,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还说到了霜,说到了寒冷。

同样一个有浓霜的凌晨,天还没亮,新兵连就想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五公里跑下来,萧水跑丢了一只解放鞋,跑回新兵连操场时,他的脚底磨出了血,袜子也破了。连长检查到他身边时,目光落在了他的脚上。瘦弱的萧水笔挺地站立,大气不敢出一口,担心连长会训斥自己。连长面色冷峻地让他抬起脚,看了看他不堪的足底,然后让他出列。

连长让他站在队列的前面,竟然表扬了他,说他跑丢了鞋,足底磨破了也没有掉队,说他是榜样,精神可嘉。

事后,班长笑眯眯地问他:“小子,有种,没有丢脸。对了,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萧水没有回答他。

他心里清楚,坚持下来是因为马红,他想起马红那张俏丽的雀斑脸,浑身就充满了力量。萧水经常躲在无人的角落,拿出马红的照片,仔细端详,马红在照片中微笑地看着他,他心中十分温暖。

唱山歌和耍流氓

新兵连结束后,萧水被分到了杜坤的连队。

其实,这里面是有奥妙的,连长杜坤对萧水的山歌念念不忘,分兵时特地找了军务部门,要了他。杜坤对萧水爱护有加,有些兵还以为他们有特殊的关系。在军事训练的间隙,休息的时候,杜坤会对萧水大声说:“萧水,来段山歌!”

萧水也不扭捏,放开歌喉就唱。

萧水唱的山歌大都是客家情歌,什么郎呀妹呀的,十分动人,也勾起了兵们对爱情的美好想象。久而久之,连队的兵们都会唱了,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哼山歌,连队仿佛成了山歌连。

一天傍晚,吃过饭的萧水正在班里休息,听到文书在外面喊:“萧水,电话。”

萧水跑了出去,说:“哪来的电话?”

文书说:“军部来的。”

萧水说:“军部来的?”

文书说:“是的,军部来的,是个女的。你小子厉害呀,连军部的女兵都认识,看不出来。”

萧水猜到了,是马红,军部的女兵中他只认识马红。

果然是马红打来的电话。

她在军部总机班工作,刚好值班,想起萧水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听到马红甜美的声音,萧水的脸红红的,文书在一旁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马红说了些关心他的话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听他唱山歌。萧水就对着话筒小声地唱起了山歌。他在唱山歌时,指导员吴书怀走进了连部,看着唱山歌的萧水,他脸色阴沉。他咳嗽了一声,萧水才发现他。萧水赶紧挂了电话,匆匆地走出了连部。

指导员吴书怀觉得不太对劲。

他对杜坤说:“老杜,现在全连的兵都陶醉在情歌里,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呀?”

杜坤大大咧咧地说:“你多心了,这有什么问题,我觉得这样很好,你没有感觉到,我们连队的兵越来越活泼可爱了。”

吴书怀笑了笑,说:“我看还是节制点好,还是多唱些革命歌曲吧。”

杜坤说:“革命歌曲要唱,山歌也要唱,两者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呀。”

吴书怀不说话了。

不久,吴书怀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那个周末是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团里的大澡堂开放,官兵们坐着大卡车去团部洗澡。路上,战友们让萧水唱山歌,萧水唱完后,大家伙轮流唱。萧水的同班战友王福生唱得最起劲,他几乎是在吼叫: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嗳——

水深自有摆渡人

……”

他把一首本来悠婉缠绵的客家情歌吼得支离破碎。大家都说他瞎唱,他哈哈大笑,说:“这样唱过瘾,过瘾。萧水,你说对不?”

萧水微笑着说:“怎么唱都可以。”

王福生说:“还是萧水理解我。”

萧水性格内向,平常寡言少语,却和王福生投缘,他们经常会在一起聊聊天,他也比较信任王福生,有时会把马红的照片和信给他看,和他一起分享马红的温暖。王福生看到马红的照片,两眼立马生动起来,粗大的喉结不停滑动,吞咽着口水。他手拿着马红的照片,久久地凝视,直到萧水催促了,才依依不舍地还给萧水。

就是这个王福生,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春日,做出了一件惊动全团的事情。

本来萧水和王福生约好了,洗完澡后到团部小吃店吃碗牛肉拉面。可是,萧水出了澡堂,没有找到王福生,问了几个战友,都说没有看见他。萧水分明见他先出去了的。萧水想,王福生不会走远,于是就站在澡堂门口等他。萧水站在那棵白杨树下,小风吹来,浑身舒坦,此时要是有一碗牛肉拉面下肚,那该有多惬意。

突然,萧水听到了闹哄哄的声音。

他看到两个袖子上戴着“纠察”红袖章的士兵扭着王福生的手朝团部大楼走去。

王福生喊叫着:“放开我,放开我,我不是流氓——”

很多兵在看热闹,窃窃私语。

萧水十分吃惊,他看着王福生被押进了团部大楼,然后才缓过神来。他问本连的一个兵:“王福生怎么了?”

那兵说:“听说他耍流氓,趴在女澡堂后面的窗户上偷看女人洗澡。”

“啊——”萧水睁大了眼睛。

王福生耍流氓的事情在全团掀起了轩然大波,团里要求各连队整顿官兵们的思想作风。连里兵们唱山歌的事情也被人捅到了团领导那里,杜坤被团长狠狠地骂了一通。整顿的那几天,连里的官兵个个脸色冷峻,苦大仇深的样子。指导员吴书怀的脸也像是下了霜,吐沫横飞地在讲台上讲政治讲道德。

他还单独找萧水谈话。

吴书怀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小萧,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歌是和谁学的?”

萧水神色紧张地站在他面前,小声地说:“我爷爷教我的。”

吴书怀说:“以后不要唱了,明白吗?”

萧水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吴书怀说:“要多学点健康向上的东西,不要满脑子都是腐朽的思想。”

萧水说:“知道了,指导员。”

吴书怀话锋一转,说:“听说你在和军部的女兵谈恋爱?看不出来啊,平常八锤子砸不出一个屁来,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

萧水说:“我没有谈恋爱。”

吴书怀说:“没有?那女兵三天两头打电话找你是怎么回事?”

萧水说:“我真的没有谈恋爱。”

吴书怀说:“你敢保证没有?”

萧水说:“真的没有。”

吴书怀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提醒你,千万不要犯错误,你人生的路还很长呢。”

萧水走出连部的门,脑子嗡嗡作响,吴书怀的话让他无所适从又恐惧。那天晚上,他给马红写了封信,把近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并且让她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信发出去后,他有点后悔,其实,他多么希望能够听到马红的声音。果然,马红没有再打电话来,信却没有断。萧水企盼着她的来信,那种等待焦虑而又幸福。马红终于来信了,她告诉萧水,她最近在学织毛衣,等学会后,也给他织件,那样等冬天来的时候,他就可以穿上她有生以来织的第一件毛衣。萧水心里甜美极了,做梦都梦见马红织毛衣的样子。

那一架打得他羞愧难当

萧水以为王福生会被劳教,传闻是这样的。没想到,王福生被关了半个月禁闭后,团里给了他一个记大过处分,被连长杜坤领回了连队。王福生经过此事,变得沉默寡言。萧水没有对他另眼相看,还是像往常一样把他当值得信任的朋友,还会给他看马红的照片和来信,只是少了很多话语。有时,他们会坐在连队外面的黄土高坡上看夕阳西沉,等到黑暗浸漫天地之后,才回连里。

王福生和他说的那句话,萧水记忆一生。

他说:“我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真的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那天什么也没有看到,真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连长杜坤没有因为此事而放弃听萧水的山歌。

不过,他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萧水唱山歌。

他会在某个周末,把萧水带到远离连队的无人处,让萧水歌唱。听着萧水的山歌,他十分迷醉。

夏天来临之后,萧水得了种奇怪的病,胸背老是疼痛。

团里卫生队的医生查不出什么病,师医院也查不出问题,只好把他送到西安的陆军医院检查和治疗。要去西安,萧水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他脑海里全是马红的那张有雀斑的脸。他想,不晓得此次去西安,能否见到马红。

住进了陆军医院,萧水内心有些恐惧,他不希望查出什么大病。

什么都检查过了,还是查不出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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