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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夏王朝的气数(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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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令符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早。”

有莘不破在他身边的草丛上坐了下来:“早什么?天还没亮呢!”

“原来你也知道天还没亮?”

“听你的口气,好像被我吵醒有气?嘿!你压根儿就没睡,怕什么吵醒!”

“谁说的?”

有莘不破笑道:“你们不像我,这么没有责任心。如果所有人都睡了,江离一定不会睡着;如果连江离都睡着了,那一定是因为有你在守夜呢。”

“江离睡着了?”

“当然。”

“你怎么知道?”

“如果他没睡着,一定会守在这里的。”

“他睡在哪里?”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挠挠头,感到有些不妙,站起身来在车阵绕了一圈,回来问羿令符:“他出去了?这么晚出去干什么?是窫窳寨的余党还没有解决吗?”

“这个问题他走的时候我问过他。”

“他怎么说?”

羿令符一字一字道:“他说,他要去找他师父。”

有莘不破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羿令符重复道:“‘找我师父去’——他是这么说的。”

有莘不破的喉咙咯噔一声,全身一耸,“他!他!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你这两天杀人太多,他不高兴。”

有莘不破怔了怔,道:“他临走时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很平静。”

有莘不破跺脚道:“糟糕,糟糕,那他真是往心里去了,不就杀几个强盗嘛!真是死心眼——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羿令符望了望东北方向:“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的时候,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有莘不破一跃而起,掠了出去,突然又跑回来对羿令符说:“大哥,借你的鸟儿一用。他要走远了我怕找他不到。”

羿令符耸耸肩膀,“你看。”有莘不破顺着他的眼光望上去,龙爪秃鹰流着口水,歪着头在辕门顶上睡得贼香。

“它中了江离的毒,我也不知道它会睡到什么时候。”

有莘不破鬼叫一声,撒腿向东北方向狂跑而去。

看着他消失在江离远去的方向上,羿令符喃喃道:“你还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吗?”雒灵抓紧了毯子,突然有些伤感。十七年了,她一直静如止水的心境第一次有了波纹。

越往东北,越见千里流火的影响。但有莘不破却不是懂得感怀的人,江山是否依旧,与他何干?

江离啊,你到了哪里?无边的旷野,哪里都可能是他的去处。正在茫然间,有莘不破突然发现在死气沉沉的旷野中有一线若断若续的生气,草木的种子在这一线生机中努力地生长着。

“这是江离无意中留下的气息?还是他混淆我视听的陷阱?”

他没有犹豫,凭直觉沿着这道生命线飞奔而去。

江离一路走来,一路都在思考,认真地思考。像所有年轻人第一次遇到需要独立解决的人生难题一样,他认真得有些可爱。

“既然他肯为你救人,就能为你不杀人。”当时羿令符这样说过。

“我不是为他而存在的。”当时自己这样回答。

如果他不拒绝有莘不破的邀请,或许那场引起自己不快的杀戮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他正式参加了那次夜战,那么他会失去自己的坚持。

他一路走着,走累了就坐下,回了气又继续走。他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散发出去的生命气息,对这片受到天火余威波及的旷野影响有多大。他只是自顾自地茫然地想着,茫然地走着……

黄沙中,草丛上,一个熟悉的背影懒洋洋地躺着。有莘不破欢呼一声,冲了过去。江离躺在地上,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对他而言,重要的不是有莘不破能否找到他,而是他决定怎么处理和他之间的关系。

有莘不破蹲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江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有点灼热,原来已经中午了。

“别挡我晒太阳。”江离说。

“回去吧,最多我答应以后少杀……这个,不杀人了——除非遇到寿华城那种不得已的环境。”

“回去?回哪里去?”

“商队!我是新的台首啊!当初不是你那番话,我也不会真的当这劳什子台首。你对你说过的话不能不负责任!”

“我的归宿在天外天。”江离仿佛没有听到有莘不破的话,悠悠道:“那是一个还没有存在的境界,一个由我去创造的境界,一个仅仅属于我的境界,一个最完美的境界……”

“这个世界就很好了,要酒有酒,要肉有肉,要朋友有朋友,到什么天外天去干吗?”

“一辈子到底要干什么?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现在才发现我不知道。以前那些,都是师父告诉我的。”

“对啊!怎么都得有自己的活法。师父再怎么伟大,但他们是他们,我不会像他们一样,否则我就完全成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附庸!我们带着商队,一起到天涯海角去闯荡,好不好?我们去寻找毒火雀池,好不好?找到那段世间最美丽、最忧伤的爱情,想办法扭转他们的不幸,好不好?”

“遇到师父以前的人生对我来讲是一片空白。我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到现在却发现自己回到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原点。再过十几二十年,当我耗尽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是不是会再一次发现自己回到了这个原点?”

“……”

“也许二十年后我会发现,师父的说法是对的,那么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不是会白费了吗……但也许是另一种可能,唉,未来充满可能,但也充满不可能。”

“……”

“也许,到我临死的那一刻……”

有莘不破突然站了起来,让开了身子,强烈的阳光直射江离的脸,逼得他睁不开眼睛。

江离停住了说话,揉了揉眼睛,慢慢习惯眼前的光线。

“这里好晒。”江离说。

“你知不知道祝融城?”有莘不破不接他的话,问道。

“苍长老说过,在南边,有穷的铜车就是在那里打造的。”

“我们的商队现在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什么杂车杂兽都有。挑了窫窳寨,风马和牛都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也有了,士气也起来了,但是却少了铜车——我们总不能赶着那些三轮木头车去闯天下吧。”

江离问道:“所以你要到祝融去买铜车。”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买车,同时也做生意。苍老头说过,那里比寿华城还繁华呢。”

江离道:“但我为什么要跟你去做这些事情?”

有莘不破道:“有些事情就是一百年也想不通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先做。”

江离侧头想了一会,道:“也对。”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走吧。”

有莘不破道:“去哪?”

江离道:“回商队吃饭啊,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饿着呢。”

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以后,茈(zi)草[63]丛不远处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突然弹起,膨胀、丰满,恢复到人的模样。

“哼!好不容易逮住这香小子失魂落魄的机会,又让这臭小子冲了!”靖歆咬牙切齿,突然一挥手,沙土间多了一个洞,一头小怪物跳了出来。靖歆冷笑道:“紫奴!你要给札罗报仇吗?哼!凭你这点能耐,只怕白费心思。不如这样,你认我为主人,我帮你杀有莘不破那臭小子,怎么样?”

那紫色的小怪物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满脸笑容的靖歆,充满警戒。突然往土里一钻,隐没在沙土中。它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成钳子形,已经合围。

“可惜可惜。”靖歆叹道,收了影陷阱,整整衣衫,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气派,仿佛和刚才那个埋伏、欺骗、偷袭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靖歆走远之后,无垠的旷野突然出现一个比山岳更加雄伟的男子。他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又仿佛是刚刚出现。他身上明明穿着杂役的衣服,但那气势却连绝代箭雄羿之斯也有所不及。

紫色小兽从土里钻出来,在这个男子脚下战栗着,连眼光也不敢向他看去。

男子挥一挥手,小妖兽如逢大赦,匍匐着、倒退着远去了。这伟男子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望天际的两朵白云,一声清笑,大踏步向东南方向走去。

天际白云间,不见人影在,但闻人语声。

“看来季丹洛明又要多管闲事了。”

“……”

“这两个孩子在一起,自保绰绰有余。我要回亳都去了。你呢?”

“我要去带江离走。和你徒儿待在一起,对江离来讲太危险。”

“危险?”

“青龙说的没错,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徒弟。我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待很久,没有时间再找一个传人。”

“我却以为让这两道水流继续随性流淌更好些。毕竟,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好的是你的徒儿,不是我的徒儿。”

“强扭风向,非自然之道。”

“又来了。五十年前你破门而出后,师父从此不曾说得一字之言语,直至飞升。三十年前那场七天七夜的激辩以后,你我见面再不论道,今天怎么又提起?”

“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但我希望今日之事,你不要介入影响年轻人的选择。”

“如果我仍坚持要带江离走呢?”

“……”

“你难道要和我动手?”

“下面这块土地才脱得天灾,若你我同门操戈,只怕下面又是一场大难。你徒儿的汗水气息无意间播下这一线生机,你我何苦做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那你为何还要拦我去路?”

“你我来一场赌赛如何?”

“我不赌博。”

“若与我一战,你有几成胜算?”

“……”

“我也没把握。既然如此,何不付诸赌赛?免伤和气。”

“怎么赌法?”

“这天劫百年一次,虽然周边诸侯各有避难之法,但百年一次,未免令人烦扰。”

“难道你想赌赛补天?”

“你在这大荒原徘徊不下十次,难道每次都仅仅是因为路过?”

“……”

“既然你本有此意,何不就以此作为赌赛,于天下、于生灵、于你我,都了了一件心事。”

“补天……这不是人的事情……这是神的事情,女娲的事情……”

“如果人道已足,何必空求茫不可知的神旨?”

“不要趁机聊上这个话题。”

“那你到底赌不赌?”

“补天非一日之功,等你或我功成之日,只怕早已人事全非。”

“你我僵持下去,只怕耽误更久。”

“也罢。我太一道数百年延续至今,自有长存之理。我相信不会至我而绝。”

“好,你我击掌为誓。”

“且慢。”

“哦?”

“现在不阻止江离,过些时日,他的命运就完全脱却我的掌控。”

“他的命运,本应由他自己思量抉择,你我当年不也是如此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什么人在一起,还是大不相同的。总之现在我不下去见他,后事难言,再说什么也没用了。所以江离的事情不能做赌注。由他去吧!”

“妙极。那你想要的是……”

“成汤统一天下的志向,世上有识者谁人不知?你要补天之缺,化解这荒原上百年一次的天劫,是想打破商国与东南蛮夷之间的隔阂,为商国开通东南一路,将三苗[64]、臷(zhi)国[65]也纳入商国的版图吧?”

“开通东南之事,事关华夏教化之普衍、疆域之东进,倒不仅仅是为了天下之争。”

“是与否,你们心中自知。现在只说赌约。”

“这个世间除了江离,居然还有你挂怀的事情?”

“闲话少提——我要你下的赌注是:若成汤得天下,需继续奉我太一为正道,贬斥群邪。”

“……”

“你亦是太一宗出身,此事于你有何难处?”

“你不是不知道,我心中另有一套想法,与现有诸道都大不相同。也罢,不过你也得下相应的赌注才是。”

“自然。你说吧。”

“若天下形势倾向于东方,你需助我。”

“……”

“自禹启之时,大夏便奉太一为正道。你的难处我知道。但自孔甲[66]以降,数代共主亲近血宗,于太一道虚尊远敬,为求长生,常有暴虐之事。诸侯离心,四方多叛。”

“人间政事,易知胜负,难言道德。”

“以胜负之数论,若天下形势倾向东方,你的助力也不过令天下早定罢了。”

“……”

“东西之争,你举棋不定,那又何必指望大商成汤得天下后奉太一宗为正?”

“你说的也有道理。”

“既如此,击掌为诺!”

“啪——啪——啪——”

回音久久不去。

山岳风雷都不足道,或者只有天地才配为这三声击掌作证。

巧遇火神祝融的后裔

轻裘,骏马,美女。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赛马,在歧路失散了。“啊!那里有一个人,我们去问问路。”

勒缰,银角风马人立长嘶,雒灵却仍然稳稳地坐在有莘不破的背后,脸上微笑依然。

“这位大哥,你好,请问您知道祝融城怎么走吗?”

那人摇摇头,说:“你问我弟弟。”

“你弟弟在哪里?”

“我弟弟给了我一个麦饼,对我说,哥,你坐一坐,我不回来你别走开,然后就走开了。”

雒灵聆听这个胖子的心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心想:“原来是个白痴。”

“那你弟弟往哪里走了?”

胖子随手指了一指。

有莘不破道:“谢谢了。大哥你怎么称呼?”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尾,我弟弟叫马蹄。”胖子很自豪地说,“他是一个很骄傲、很骄傲的人。”

有莘不破拿出一方布币,对胖子说:“大哥,这个给你。”

“我不要,”胖子咬着粗糙的麦饼,说:“我要什么东西,问马蹄就行,他什么都有。”

小湖如镜,湖边一所很突兀、很古怪的房子,房子门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坐在一个离湖岸数丈的地方,拿着一根数丈长的鱼竿,凝神垂钓。

马蹄一动不动地蹲在水边,很远的地方,一只文鳐鱼[67]张着翅膀在灰暗的光线里飞掠而过。突然水面破裂,他回过神来,只见一尾活蹦乱跳的如魮(rupi)鱼[68]被一根由蚕丝拧成的鱼线钓得飞了起来,摔在青草坪上,鱼尾敲击地面发出悦耳的声音。马蹄冲过去,小心翼翼地按住,取出鱼线,捧到少年身边,躬身奉上犹在挣扎的鱼,却听少年道:“扔了吧,我今天要的是金鲤。”

马蹄不敢违拗,他知道这种鱼肚子里有珍珠,但也只犹豫了一下,便扔了鱼。少年重新上饵,远远抛了出去。过了半晌,似有波纹异动。马蹄小声道:“金鲤!”少年急道:“别说话。”眼见鱼线一动,再动,少年就要扯竿,突然地面震动,一匹风马冲近前来,湖水漾起了一圈涟漪,鱼线再不动了。

少年一愕,向来骑怒目而视。马蹄抬起头来,见到了有莘不破。

轻裘、骏马、美女。

雒灵听到了一个无限艳羡的声音,顺眼溜了马蹄一眼,这个男人心声中所充斥的欲望,比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人都来得强烈。不过她对这种欲望毫无兴趣,只是稍微溜了一眼,便不再理睬。

“你知道我为了钓这尾金鲤,等了多久吗?”少年怒气冲冲地道。

有莘不破一愣。

少年跳起来道:“一个时辰!我整整等了一个时辰!”

有莘不破看了看钓竿,明白过来,顺口道:“才一个时辰,也不算久啊!”

“什么?”少年惊叫道,“不算久?一个时辰够我烧出六十六个小菜,酿成八十八坛美酒,整治出一百零八个点心!”

有莘不破笑道:“我曾见一个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准备好佐料、炭火、器具,又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做出一味清汤,我偷了一勺吃了,只是一勺,那味道却终生难忘。”

少年本来暴怒,但听到他讲到烹饪,竟不觉呆呆听着。有莘不破继续道:“那人对我说,一饮一食,不过适性而已。但若论起烹饪之技,似乎并不是菜做得快就了不起。”

少年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很久没有遇到一个能说出这种道理的人了。你的烹饪之技一定十分了得。”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会做菜,只会吃。”

少年大喜,道:“那更好。你能在一勺清汤中品出无穷味道,那是大大的食家了。你一定要到我家来,试试我的手艺。”

有莘不破指着那栋古怪的房子说:“那就是你家吗?”

少年笑道:“那怎么会是我家,那是我的厨房。”

“厨房?”

“是啊,我家在祝融城。”

“祝融城?妙极,我刚好要去祝融城。我叫有莘不破。”有莘不破心念一动,道:“你叫马蹄吗?”

马蹄一呆,已听少年道:“马蹄?谁啊?不认识。我叫芈(mi)[69]压。你要去祝融,那最好就住在我家吧。”

有莘不破道:“住宿就不用了,我带的人太多。”

芈压笑道:“不要紧,我家大得很,就是一百个人也住得下。”

有莘道:“不止一百个人。”马蹄吓了一跳,芈压也有些诧异,道:“商队?”

有莘不破点了点头。芈压道:“那也无妨,祝融这么大,多来几个商队也安排得下。”

有莘不破道:“祝融城城主姓芈,你……”

芈压笑道:“那是我爹爹。”三两下收拾好渔具,随手抛下一块布币给马蹄,对有莘不破道:“跟我去厨房”,转身进了房子。

有莘不破正纳闷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见那房子的墙根突然冒起火来,连惊呼也未发出,房子已经稳稳飘了起来,“房子”底下有百十只火鸦托着,向前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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